临近剧终,舞台上的大屏幕反复播放着建筑物被定向爆破的录像集锦,让“俄狄浦斯”这一流传两千多年的古希腊故事被彻底勾连至了当代。罗马尼亚锡比乌国家剧院将古希腊著名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名作,“忒拜三部曲”中涉及“俄狄浦斯”的前两部《俄狄浦斯王》《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》(第三部为著名的《安提戈涅》)精简、整合,以个性、当代的视角重新解构、诠释,最终得出了这部近日借首都剧场精品剧目邀请展演之机,在北京演出的作品——《俄狄浦斯》。
俄狄浦斯杀父娶母,自戳双眼,被城邦流放,后又被两个儿子因夺权而争抢,因而发下诅咒,导致《安提戈涅》最终的死亡结局——如上剧情从古希腊传颂至今,一方面虽已家喻户晓,但另一方面对其各异的解读也乱花迷眼。譬如对于俄狄浦斯追查是谁使城邦罹患瘟疫、自己身世到底为何的剧情,有人态度积极,将俄狄浦斯解读为与命运作战的英雄,或敢作敢当的明君;有人则迥然不同,态度消极地将俄狄浦斯解读为被命运戏耍、好奇心过度的愚者。俄狄浦斯的故事绝佳地体现出了戏剧经典的多义性,以及进而可在二度创作者手中呈现出的多样性:即便就是讲大家了如指掌的俄狄浦斯,因为创作者的解构与诠释不同,俄狄浦斯带给观众的触动也会天壤之别。俄狄浦斯流传两千多年而不衰的秘密之一,也便在于二度创作者对其重述时每每能献上的惊喜。
诸多细节表明,此版《俄狄浦斯》别开生面的着力点,在于“人的盲目性”。虽然《俄狄浦斯王》的故事在先,但本剧从《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》起首俄狄浦斯已然眼瞎流浪开始倒叙,观众先看到颓然赤膊坐于围挡前、日暮西山的俄狄浦斯,尔后俄狄浦斯下场,围挡打开,再登场的俄狄浦斯已复归西装革履的青年君主,虽身旁便是一具身患疫病的蜷曲身体,他仍与自己的妻子/母亲沉浸于轻歌曼舞中。悲剧前后的俄狄浦斯对比昭然,令素来对其不禁怜悯的观众,此番也很难不生出鄙夷。
剧情向前,本剧对《俄狄浦斯王》原著多次的“离经叛道”,进一步塑造出了俄狄浦斯在悲剧降临前的盲目性:先知的忠言俄狄浦斯等人用瞌睡与起舞应对,貌似并不挂心;俄狄浦斯与王后仿若欲火焚身,宽慰与庆祝都要与性挂钩;病患甚至爬上了俄狄浦斯的肩头,将他一身的金粉也沾染至了俄狄浦斯身上,但这也并未激起俄狄浦斯的真正注意……虽然俄狄浦斯的悲剧确是命运的戏弄,但如此处理,让本剧对俄狄浦斯“自作孽不可活”的别样解读,似乎也显得合情合理。
待行至《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》,本剧在原著之外新加入的处理,让人的盲目性在舞台之上更为凸显:其实原著只描写了俄狄浦斯在乡野的科罗诺斯的最后时光,对应至本剧应是舞台前区搭建起的那一座小型封闭屋舍中的剧情;而当从城邦而来、想要掳走俄狄浦斯的国戚克瑞翁拆门卸窗、冲进屋舍后,观众便会看到本剧在原著外想象出的时空——舞台后区一群纵情杯酒甚至敲锣打鼓的男女,他们很可能象征着城邦中那流放了俄狄浦斯、正在为王权角力的诸人所沉醉于的生活。这似乎在暗示:俄狄浦斯因为自己的盲目已堕入人世的谷底,他同室操戈的两个儿子则在重复着与父亲相仿的盲目,全然不顾俄狄浦斯向他二人诅咒的死亡;盲目并非俄狄浦斯个人的鄙陋,而是全家族、全人类共同的痼疾。
如此回看本文起首谈到的临近剧终播放的爆破录像,观众应该能感同身受本剧对人类命运“黄钟毁弃,瓦釜雷鸣”的感喟:人类的悲剧,不因他者,皆因自身。本剧对我们耳熟能详的俄狄浦斯故事给出的视角个性、当代,足以令人刮目、服膺与深思。
如果说此版《俄狄浦斯》还有什么遗憾之处,那么至少从笔者的观感看,如果本剧的舞台处理能够更为明晰、集中、遒劲,那么想必对更多观众而言,本剧的形式与内容冲击,将会更加令人难以忘怀。
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后来怎么了?
罗马尼亚锡比乌国家剧院在首都剧场上演的《俄狄浦斯》,是比较正宗的欧陆戏剧,带有创作者的自省和感受,又不是那种很张扬、痕迹很重的东西。叙事清晰,手法干净洗练,挺成熟的一个作品。
这个戏把两部古希腊悲剧合二为一,《俄狄浦斯王》、《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》。确切地说,是把前者楔入后者之中,后一个剧掰成两半。前一个故事,俄狄浦斯杀夫娶母,妇孺皆知,而他晚年在科罗诺斯的遭遇,我也是第一次看到,没想到情节竟然如此精彩。俄狄浦斯自刺双眼带给我们的遗憾,在后一个故事里得到了抚慰和满足。我们看到俄狄浦斯不仅仅是杀了父亲睡了母亲那么简单,他还是一位因饱受苦难而获得神恩,能够带领人们走出黑暗困境的英雄。
把耳熟能详的经典剧目与稍微冷僻的番外篇融合在一起,可以形成对经典的又一波重构,这一点,也许对我们中国人改编自己的经典会有所启示。
故事从年迈而盲眼的俄狄浦斯在两个女儿的陪同下(原著里陪着父亲漂泊流浪的只有安提戈涅一人),误闯入科罗诺斯的圣林,导致当地人对他生平的指控,他不得不自辩开始,老人回忆了自己罪孽深重但又实属无辜的一生。回忆完毕之后,俄狄浦斯向世人表露心迹,有冤伸冤,有德报德,在异乡平静地死去。
雅典西北郊的科罗诺斯是索福克勒斯的故乡,《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》是剧作家晚年的作品,死后才得以演出。据说俄狄浦斯王曾在此地显灵,帮助雅典人打仗小胜忒拜人,剧作家以此传说展开情节,寄托了对故乡和对笔下人物的强烈情感。
索福克勒斯的剧作有一个显著特点,注重写人的行动,而不是写神。这两个剧里,神力都是隐身的,完全在现实处境里展现人物的悲剧命运。
俄狄浦斯王
同时,罗马尼亚这个戏也让我们感受到索福克勒斯那种明快、跳帧式的戏剧感,剧情像扇面一样一格一格打开。在《俄狄浦斯王》中,俄狄浦斯就像一个沙袋,他的位置是固定的,其他人物则次第上场,克瑞翁、忒瑞西阿斯、报信人、牧人,看似带来好消息,实则轮番给他带来重锤,一步步把他推向深渊——该剧导演西尔维乌·普卡莱特在表现这一点时,用了一条传送带,让上场报信的人物站在传送带上,一个个隆重推出,以区别于歌队。
而在《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》中,剧作家仍然采用同一手法,主人公固定不动,次要人物次第上场:首先,伊斯墨涅带来兄弟相残的消息;然后,忒修斯接纳俄狄浦斯;克瑞翁要引渡俄狄浦斯回去,然而怕他名望压过自己,只肯把他放在边境;最后,波吕涅克斯上场,希望父亲站在自己一边,去杀死篡夺王位的弟弟厄忒俄克勒斯……
处理下半段时,导演普卡莱特让俄狄浦斯洗浴后和衣而卧,就像一个大法官,其他人物向他申述,每个人走近他的睡榻前,呈现的角色都有所不同:伊斯墨涅像护士、忒修斯像主治医师、克瑞翁是不速之客,波吕涅克斯则是躺在父亲身边的一个孩子,想通过撒娇来换取利益。当然,他同时也是一个失败者,走过了漫长的争竞之路,双脚满是血污。
上半部分的传送带和下半部分的睡榻,一动一静,都恰到好处地体现了索福克勒斯剧作中扇面式的结构之美。
另外,该剧的导演对声音的运用可谓别具匠心。
跟一般的剧不同,这个戏仿佛发生在一个经过了消音处理的屋子里,在这个密闭空间里,墙面由隔离板制成,人们总是窃窃私语,间或夹杂着歇斯底里的一两声尖叫,随即又消遁于沉默。导演对秘密的解读颇有卡夫卡的意味,权力是非常可疑的,群众是面目模糊的,公众社会乃是一个巨大的陷阱。
这个戏的声音基本都是有源的,很少有装饰性的音乐效果。当俄狄浦斯为了自辩陷入回忆之中,演员抱着一个很大的调频收音机上场,里面播放的应该是一首歌颂男女情爱的小调,这首歌成了缝合情节的重要工具,同时它也是导演二度创作的重要线索。
捋着这条音乐线,二度创作的空间完全被打开了:个人凄迷华丽的音符,不断被迫中断,又不断零零星星地被追忆;年轻人在圣林里狂欢,搂着半裸的女人,唱着粗鄙的歌曲,一个杀手枪杀了所有的人,“一个人最好是不要出生;一旦出生了,求其次,是从何处来,尽快回到何处去”(引自剧本原文);直至最后,在剧烈的杂音中,大幅投影里的楼群轰然而持续地倒塌,一切现有的秩序土崩瓦解……因为无法求证,笔者不敢断言,这些景象与齐奥塞斯库、东欧剧变是否有关。这条音乐线无疑就是该剧的主旨,个人在迷失,世界在沉沦,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拯救的力量。
该剧导演对细节的处理很到位,有自己的一套方法。比如,让一个满身包扎、涂成土黄色的人体趴在俄狄浦斯身上,不断咬他的额头、脸、耳朵、身上,最后咬住他的心脏不撒嘴,以此将俄狄浦斯得知真相时五内俱焚的心情外化。又比如,伊俄卡斯忒自杀(在后台,舞台上不出现),扮演她的演员穿着素服回到场上,传报人对着扮演伊俄卡斯忒的演员开始讲述王后自杀的经过,间离的手法使表演层次很丰富。凡此种种,使这个戏比较耐看,经得起回味。